「叫你慧英姐來!」
蘭芝出去片刻,慧英進來了。她穿一身紫色舊綢襖,腰問緊束絲絛,掛著寶劍,胸部突起,十分爽利和矯健。因為她正在同一群姑娘們替老營將士修補綿甲,聞呼前來,所以前胸衣襟上別著一枚大針,帶著半尺長的線頭。她站在高夫人面前,輕聲問:
「夫人,有什麼吩咐?」
高夫人沒有馬上說話,將她通身打量一眼,最後將眼光落在慧英的眉眼之間,心中讚歎說:「多麼英武俊俏的一員女將!」她像慈母愛撫自己的女兒一樣,伸手將慧英落下來的一縷鬢髮攏到耳後,忽然感慨地說:
「你才到我身邊的時候是一個只到我胸口高的毛丫頭,如今完全成大人了。雖然咱們的江山還沒有打成,可是已經打出了大好局面。你們這些姑娘,跟隨我吃盡辛苦,歷盡艱險!」
慧英覺得夫人的心思似乎有點沉重,不敢說話,只是用她那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望著夫人,等待高夫人繼續說話。高夫人間道:
「今天下午慧梅回來一趟,我正有事,沒有工夫問她健婦營的事,她可說些什麼了?」
慧英含笑回答:「慧梅說,近幾天健婦營的諸事都有了眉目,正在抓緊操練。她同邢大姐想請夫人抽工夫去健婦營看一看。」
「我也正想去看一看,你瞧,從洛陽回來以後,我比往日的事情多得多啦,只往健婦營看過一次,那時健婦營才找好一個地方草草紮營,許多事還沒有理出頭緒。紅娘子向我要將,我才把慧梅派到健婦營做她的一隻膀臂。聽說她們現在已經把健婦營搞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真不是容易的事啊!」
慧英說:「大家都說,要沒有夫人在背後撐腰,頭上提線,這個健婦營也不會順利成立,我還記得,邢姐姐在洛陽剛剛提出這事,當面吹冷風和背後打破鑼的人四五千,連總哨劉爺也是輕輕一笑。夫人一撐腰,又得到闖王點頭,弦子就定音了。從洛陽回來以後,夫人親自催促老營總管為健婦營調撥馬匹,發給軍帳、兵器,為健婦營加緊趕製戰襖和戰裙。倘若沒有夫人的關心,俺邢大姐縱然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在這麼短的時光里把一個五百人的健婦營弄得眉目齊全!」
高夫人問:「慧梅沒有對你們說別的話么?」
慧英略想一下,低聲說:「慧梅說,近一兩天因為謠傳開封戰事不利,邢姐姐嘴裡不說,實際放心不下。」
高夫人點頭說:「她同李公子是新婚夫妻,李公子又沒有經過陣仗,她放心不下也是很自然的。好吧,明日早飯以後,我就往健婦營看看去,順便也叫你紅娘子大姐不要為開封的戰事擔心。」
慧英問:「要不要我事先叫人去告訴大姐和慧梅一聲?」
「為什麼?要她們準備迎接么?」
高夫人用含著責備意味的眼神對慧英看了片刻,然後揮手使她走了。
當義軍去年來到以得勝寨為中心的伏牛山東部時,正是隆冬季節。如今已是陰曆二月下旬了。草木返青,應時的山花在漸暖的東風中次第開放,到處樹林中可以聽到宛轉悅耳的鳥聲。
這一帶伏牛山區,如今不僅到處景色換新,而且所有的義軍駐地都呈現著熱氣騰騰的繁忙景象。最突出的是到處有新辟的教場,到處在加緊訓練新兵,忽而人喊,忽而馬嘶,大小各色旗幟舒捲,刀槍劍戟閃光。有一個山腳下火光閃閃,炮聲隆隆,硝煙滾滾,那是新成立的火器營正在演習。有許多山腳下開有馳道,馬蹄動地,塵土飛揚,常常有威武的喊殺聲和奔騰的馬蹄聲混成一片。不論是訓練步兵或騎兵的地方,都不時有金鼓之聲飛越山頭和林梢,傳入得勝寨。
高夫人趁著早飯後一時無事,帶著十幾名女親兵走出老營。她們的戰馬已經準備好了,停立在轅門外的空場上。因為從寨外各處傳來了陣陣炮聲、喊聲和金鼓之聲,有的戰馬興奮地側耳諦聽,有的刨著前蹄,有的昂首奮鬣,蕭蕭長鳴。高夫人走到玉花驄的旁邊,從一個女兵手中接過絲韁,攀鞍上馬,又回頭對一個中軍將領說:「開封有什麼新的消息,你們隨時派人到健婦營稟告我!」隨即她將韁繩一提,帶著女兵們策馬出寨。薄薄的曉霧已經消散,附近的軍營和練兵場如同星羅棋布,點綴在紅日照耀的山坡上和山腳下邊。高夫人走下一段山路,交了比較平坦的馳道,剛剛輕揚鞭梢,還沒有落下,忽然聽見一小隊馬蹄聲迎面而來,但被大道轉彎處的松林遮斷,看不清來的是誰。忽聽弓弦一響,跟著幾個聲音同時快活地說道:「中了!中了!」又跟著是一個人的洪亮笑聲,說:「綁到馬上帶回去,老子今天下酒!」高夫人心中說:「啊,是他!」她策馬轉過松林,交上直路,將鞭子一揚,笑著問:
「搖旗,你不在清泉坡練兵,來到這搭兒幹啥?有閑工夫射生么?」不等搖旗回答,她望見十幾丈外被搖旗的一名親兵拖起的死狼,接著說:「你的箭法果然是名不虛傳,沒有讓它逃掉。」
搖旗笑著說:「不是我的箭法好,嫂子,是它駭慌啦,硬用它的腦殼往我的箭頭上碰。」
「你是往老營去?」
「我去找一功哥談幾句話。嫂子往哪兒去?看操么?」
「我要到紅娘子那兒去。聽紅娘子和慧梅說,健婦營的事兒近幾天都已就緒,女兵們人人要強,學習武藝很是認真,長進很快。我今天上午事情少,趁空兒去健婦營瞧瞧。」
郝搖旗露出來嘲諷的微笑,說:「嫂子,練女兵的事兒交給紅娘子去辦好啦,你何必多操閑心?真正打起仗來,還是嘴上長毛的男子漢頂用。如今咱們『闖』字旗下兵多將廣,難道真用得著那幾百年輕的娘兒們上陣么?叫官軍笑掉了牙!」
高夫人早就明白很多人不贊成建立這個健婦營,只是礙著紅娘子的面子,也為著她替紅娘子做主,所以沒有人當面說出來拆台的話,但背後有不少風涼話都輾轉吹進了她的耳朵。郝搖旗的嘲笑使她很生氣,但是她不肯當著眾多親兵的面前責備他,只是用冷靜而溫和的口氣說:
「搖旗,你是『闖』字旗下的老人兒,怎麼能這樣說話?你說打仗不是女人的事兒,難道紅娘子不能帶兵么?她的弓馬武藝不如男子么?就以慧英們幾個丫頭說,打仗行不行?」
搖旗說:「娘兒們也有能打仗的,但叫鳴的總是公雞,下蛋是母雞本行。看牴架,也只有公羊行。」
高夫人在微笑中含著嚴肅的神色說:「搖旗,你瞧著吧,休要胡說!如今剛剛成立健婦營,才在操練女兵,別人閑磕牙不打緊,你不是無名小將,跟別人一樣說這話不是存心泄健婦營的氣么?」她又笑一笑說:「好吧,半月以後,我要帶你一道去健婦營閱操,叫你不能不伸出大拇指頭說好!」說畢,她將鐙子一磕,率領著親兵們揚塵馳去。
健婦營的五百名新招收的女兵,多是從洛陽的官紳大戶中解救出來的粗使的丫頭仆女,以及貧苦農家的女兒,還有一部分是備受虐待的童養媳,聽說李闖王軍中要成立健婦營,逃來投軍。她們年小的十四五歲,年長的多在十七八歲,二十歲以上的非常稀少。有少數二三十歲的健壯婦女,死了丈夫,苦大仇深,生活沒有依靠,又無兒女拖累,苦苦懇求收容。紅娘子見她們命苦心誠,又都是粗手大腳,將她們收下,在健婦營中做飯,喂牲口,料理雜活,照顧少年姑娘們的生活,不著重要她們跟著大家練武,只要求她們略會使用兵器防身護體罷了。高夫人在十分困難中給健婦營調撥了二百匹戰馬,二十匹騾子。加上紅娘子自己的女親兵和從豫東起義部隊中挑選的少數隨父母起義的姑娘,都有自己騎的戰馬,所以健婦營實際有騎兵二百五十名。還缺少的戰馬,高夫人答應以後撥給。紅娘子請求將慧梅給她作副手。高夫人同意了,還從老營馬棚中挑選五匹好的戰馬交給慧梅,供她挑選的五名女親兵騎用。健婦營的駐地離得勝寨有三里多路,在一處背風向陽的山坡上,全是帳篷,周圍用新砍的雜樹和一道壕溝將營地圈了起來;營門口還用石頭垛起來兩個一人高的小碉堡,留有箭眼,每個碉堡中可以站三個人拉弓射箭。
高夫人來健婦營的時候,為怕驚動大家,事前不令親兵們報知紅娘子迎接。但她沒有料到,早有站在高坡上放哨的健婦望見,因此紅娘子來得及帶領十來個頭目和女親兵在營門外列隊恭迎。高夫人一看大家都是戎裝打扮,披掛齊全,不禁笑著說:
「我原來怕你們迎接,偷偷前來,沒想到你紅娘子竟有耳報神,消息得的真快!」
紅娘子先向高夫人行了軍禮,然後上前去扶高夫人下馬,回頭用責備的口氣笑著說:「慧英妹,你真乖,事先不派人來傳知一聲,護著夫人的駕突然來到,使我幾乎來不及恭迎。你存心要大姐的好看?」然後她回答高夫人:「夫人,我沒有耳報神,倒是白天派有兩名健婦在高處放哨瞭望,夜間派幾名健婦不斷在營外巡邏,所以有什麼人走近我的營盤,我都能隨時得到稟報。剛才我正要同慧梅帶兵出操,得到稟報說有一群騎馬的人,很像是夫人出得勝寨向這裡走來,我便留下來了。」
高夫人含笑點頭,帶著十分滿意的心情回頭向隨在她身後的女兵們掃了一眼,意思是說:「瞧瞧你們邢大姐,在帶兵治軍上多麼出色,你們得好生學習!」隨即她由紅娘子陪著,看了看營門口左右兩座小碉堡,張望一眼臨時在營盤周圍圈起來的鹿砦①和壕溝,走進營門。
①鹿砦——用竹、木尖插在地上,或用樹枝放在地上,在營外布成障礙,稱為鹿砦。
健婦營在一排排的軍帳和大門之間有一片空地,雖系傾斜的山坡,卻經過了初步平整,修好了道路,打掃得十分整潔。這片空地是那樣寬敞,倘若一旦有緊急情況,五百名步、騎健婦可以全都在營中列隊出戰,不至於互相擁擠。健婦們已經由慧梅帶去外邊操練,營中只留下少數擔任炊事的和看守營盤的值班婦女。幾個在院中做事的健婦,由小頭目一聲口令,突然起立,齊整整地並排兒肅立無聲,恭迎高夫人。高夫人向她們每個人都望了望,含笑點頭,然後眼光又回到站在排頭的小頭目的臉上,感到好像在洛陽曾經見過,這小頭目有十八九歲年紀,高條身材,長眉大眼,雖然由於長久忍飢挨餓,臉上尚有菜色和顯得消瘦,但是十天來的新生活已經使她顯得精神煥發,目有神采。她正在被高夫人看得很窘,心中發慌,以為是自己的鬢髮沒有梳好或衣領沒有扣好。忽然高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口氣溫和地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回夫人,賤名叫王煥武?」
高夫人微微一笑:「叫王煥武?」
慧英在一旁說:「我看過健婦營的花名冊子,是火字旁的煥字,文武的武字。」
高夫人輕輕地啊了一聲,說:「名字倒怪好,只是不像是姑娘名字。」
紅娘子說:「她父母不願多生女孩子,想要男孩子,所以給她起個乳名叫做換。來到健婦營,既是投軍,又要習武,她替自己在乳名後邊加個『武』字,成了換武。造花名冊的文書先生們說『換武』二字不雅,將『換』字改為人旁啦。其實呢,改不改都好,女人只要從軍習武就不再給人們踩在腳底下過日子啦。」
高夫人向煥武問:「你家中還有啥人?」
煥武的眼睛一紅,說:「我家中沒有人啦。爹娘給人家種地當牛馬,去年都餓死啦;一個兄弟去年出外逃荒,一去沒有回頭,有人說也餓死啦。」說畢,兩行熱淚奔流到頰上。頰上的肌肉在顫動,明明是竭力忍耐著,沒有痛哭出聲。
高夫人對她安慰說:「別難過。如今,全家死絕的戶到處都是,有的村莊里不見一人。你活下來,已經是萬幸啦。多少地方,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論斤賣!」
煥武哽咽說:「要不是闖王的人馬打到洛陽,我也是活不成,只有死路一條!」
高夫人說:「好生練習武藝,替你的爹娘報仇,替千千萬萬做牛馬的窮苦百姓報仇,替天下的婦女們爭一口氣。闖王常說:窮百姓世代受踐踏,上天無路,人地無門,只能指望從刀槍林里闖出一條活路,從馬上殺出個清平世界!」她繼續往前走,向紅娘子問,「她爹娘死後,她跟著誰生活?」
紅娘子回答說:「她有婆家,三年前她就出嫁啦。」
高夫人很覺詫異,問:「她男人怎麼肯讓她前來投軍?」
紅娘子微微一笑,說:「她今年十九歲,她女婿才九歲,比她小十歲,聽說還常常尿床。這兒有些人家同豫北有些地方的人家一樣,兒子十歲左右就娶媳婦,還有的六七歲就娶媳婦。媳婦一進門就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既可以做家務活,也可以做地里活,家境稍微好一點的,公婆都喜歡替兒子娶個年長十歲八歲的姑娘做兒媳,就為的幫助做事,好像是買個奴才。一代代傳下這個壞風俗,所以公公扒灰的醜事許多人家有。有的兒媳婦有廉恥,不肯從,不免要格外挨打受氣,所以也常有跳崖、投井、上吊的。幾個月前,煥武的公公夜間拉她,她有氣力,一耳光子把公公打個趔趄,臉腫了兩天,不好意思出門。自從那事以後,她公公懷恨在心,動不動就借題目罵她,用腳踢她,不給她東西吃。」紅娘子嘆口氣,接著說:「她的婆家在洛陽城外。要不是咱們的人馬打到洛陽,她不是給折磨死,就是自己尋無常。」
「她婆婆不管事兒么?」
「聽她說,她公公三十多歲,婆婆四十多歲,婆婆怕男人,跟老鼠怕貓一樣。她哭著將這事告訴婆婆,婆婆不敢替她做主,嘆口氣說:『有啥法子呢?別家也免不了這樣醜事!』她不能指望婆婆替她做主,就每夜將一把磨快的鐮刀放在床頭,防備她公公半夜裡再去找她。她對我說,要不是咱們的人馬到洛陽,她遲早會用鐮刀砍死扒灰的,跟著割斷自己的喉嚨。夫人,在咱們健婦營中,每個姑娘都有一本血淚賬,不跟著咱們造反沒有活路。」
高夫人巡視了幾座帳篷,看見裡邊鋪著乾草,被褥顏色很雜,好壞新舊不齊,有的是從洛陽大戶人家徵收來的,有的是一般百姓家的,補著補丁,但都是迭得整整齊齊。每個帳篷中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她又去看看馬棚,廚房,頻頻點頭,然後走出營門,說要去練武場中看看。這時從一里外的一個地方,傳過來練武場上的喊殺聲和馬蹄聲,引動佇立營門外的玉花驄昂首傾聽,隨後興奮地刨著前蹄。高夫人從一名女兵手中接過絲韁,已經將一隻手搭在玉花驄的鞍子上了,又回頭看了看營門口的石頭碉堡、營地周圍的鹿砦和壕溝,對紅娘子稱讚說:
「幾天來我常聽人們說健婦營的營壘防守森嚴,像臨敵打仗一般。我只半信半疑,不曾在意;今日親來一看,果然不差。帶兵就應該這樣,平時不打仗也要養成臨敵打仗的習慣,不可有一天鬆懈。你真不愧是一員難得的女將,小小的年紀就像是有經驗的老將一樣,治軍有法,立營有則。闖王就喜歡這樣做事,等他回來看見了,一定會十分高興。」
紅娘子回答說:「夫人說得很是:帶兵,平時要養成像臨敵打仗一樣的嚴謹習慣。目前並沒有官軍前來,方圓幾十里都駐有我們的大軍,健婦營又是駐紮在得勝寨老營旁邊,閉著眼睛睡大覺也萬無一失。可是帶兵是為的對敵,平時也要想著打仗。我起義後因為沒有經驗,給敵人摸了營,吃過大虧。」
高夫人索性從馬鞍上縮回有手,說:「張敬軒去年在瑪瑙山大敗,就是吃了營壘不嚴的大虧。咱們闖王,就喜歡部伍嚴整,時時有備,所以他閑的時候常對左右將領們講一些古今名將的故事,很稱讚周亞夫和戚繼光那樣名將。」
紅娘子又說:「還有,夫人,這健婦營是個新事兒,有很多人不相信女人能夠自成一軍,同男人一樣打仗。這不礙事。日後經了陣仗,他們自然會刮目相看。我擔心的是有些人在等著看笑話,慧梅也跟我同樣擔心,所以俺倆一商量,一定得紮成一座戒備森嚴的營壘,使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們無屁可放。你想想,倘若有人夜間進來盜走一匹馬,人們會造謠說是偷走一個大姑娘;別說夜晚,即使是白天有散兵闖入營中看看,也會引起許多流言蜚語。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有人無中生有,編造謠言,添枝加葉,敗壞健婦營的名聲。只有我們的營壘特別森嚴,才能杜絕背後有人嚼爛舌頭。」
高夫人點頭說:「你同意梅想的很是。能夠叫那些對健婦營背後吹冷風的人們無話可說,健婦營就能夠站定腳跟啦。」
婦女們的喊殺聲和奔騰的馬蹄聲從練武場不斷傳來,振奮人心。高夫人騎上玉花驄,紅娘子和慧英等跟著紛紛上馬。向右轉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中間有一條新修的馳道。轉眼之間,高夫人等一隊女將士就走進樹林深處,不見人馬蹤影,只是從樹林中傳出來春天的婉轉鳥啼聲和漸漸遠去的馬蹄聲。
穿過一個有茂密樹林的山坡,又轉過一個山腳,便是健婦營的練武場。這原是另外一個五百義軍操練騎兵的地方,所以除在兩山間有一條平整的馳道之外,還有一塊比較平坦的場地。這一支騎兵隨闖王去破洛陽,如今又奔襲開封,所以健婦營就將這個現成的地方利用起來。
高夫人在紅娘子的陪同下來到練武場,先立馬高處觀望。健婦們分成三部分在進行操練:一部分在教場中間,一隊練習拳術,一隊練習劍術;一部分在教場的一邊,分批練習射箭,健婦們把這一部分教場叫做射場;第三部分是在教場外的馳道上練習騎馬。紅娘子的一部分女親兵如今都派做頭目,她們既自己練功,也教新兵。慧梅在練武場中督率操練,時而走到這裡,時而走到那裡,對練拳的、練劍的、射箭的作些指示,糾正毛病,親自做出式樣。高夫人向紅娘子笑著問:
「慧梅這姑娘,還能夠幫你一臂之力么?」
紅娘子回答說:「她呀,真是我的好膀臂!這姑娘弓馬嫻熟,十八般武藝都會,又是在戰場上長大的,在夫人身邊磨練成材的,打燈籠也難找!我有時離開健婦營到得勝寨去,把全營的擔子交給她,一點兒也不擔心。」
高夫人說:「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沒有獨自挑過重擔。她是個剛出窩的鳥兒,你遇事多指點她,讓她學著飛,慢慢地翅膀就硬啦。你在練兵上還有什麼困難?」
紅娘子說:「困難就是好教師太少了。倘若夫人再派一兩個精通武藝的姑娘給我,我就能很快將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有緩急能夠頂用。」
高夫人說:「我身邊的這群姑娘,誰有多大本領你都清楚,你想要什麼人?」
紅娘子瞅了慧英一眼,笑著說:「我不敢說要什麼人,我說出來夫人也不會給,還是請夫人隨便派兩個妹妹到健婦營來吧。」她又望著慧英笑,接著說:「倘若夫人捨不得將你身邊最得力的妹妹再派給我一個,借給我半年如何?」
高夫人笑著說:「你的胃口真大!你把我的慧梅要走了,還想要走慧英?我不是怕打起仗來左右缺少得力護駕人,完全不是,一則我另外還有男女親兵一大群,二則像在撞關南原和商洛山中被困的情形大概也不會再有了。只是,如今,咱們的勢大業大,老營人多事繁,我自己也是諸事紛雜,比從前操心多了。我身邊很需要能夠辦事的姑娘,一天也離不開慧英這個丫頭。你想借走我的慧英,我怎麼會答應?刮大風吃炒麵,竟然能張開你的嘴!」
紅娘子和高夫人都笑起來。女兵們在高夫人的身邊雖然不敢大聲笑,但還是有些姑娘忍耐不住發出來低低的、愉快而悅耳的笑聲,同教場中刀劍的碰擊聲、打拳人的頓腳聲、射場上的弓弦聲、箭中靶子聲、喝彩聲,以及馳道上的馬蹄聲、森林中的婉轉鳥聲,在春日柔和的微風中融合一起。等大家笑過之後,紅娘子向高夫人說:
「我知道夫人離不開俺慧英妹,正如闖王身邊少不了雙喜一樣,所以我不敢直說要慧英,只是試一試夫人的口氣。好啦,我死了再向夫人借將的心思啦。夫人打算把另外哪兩個妹妹派來健婦營做頭目?」
高夫人說:「兩個沒有。我只能再派一個武藝好的姑娘給你。將黑妞給你,要不要?」
紅娘子向騎著一匹大青騾子的、臉色微黑、掛著天真純樸的笑容的姑娘望一望,同這姑娘的目光相遇。她平日很喜歡這姑娘,只是嫌她年紀太小,不知道她能不能勝任做一個重要的帶兵頭目。高夫人不等紅娘子說話,又回頭向騎大青騾子的姑娘問:
「黑妞,你願意來邢大姐這裡做個頭目么?」
姑娘靦腆地回答:「夫人叫我做啥我做啥。」她又望著紅娘子笑著問:「邢大姐,你要我么?」
紅娘子趕快說:「要,要。我拍著巴掌歡迎你!」
高夫人又對紅娘子說:「你也知道,她從五六歲起就跟著她哥哥黑虎星學武藝,騎馬射箭,刀槍劍戟,樣樣都有些根基,也有膽量,更難得的是心地忠厚,沒有一般姑娘常有的那種嬌氣和小心眼兒。你別看她年紀小,今年只有十六歲,虛歲十六,可是做事倒很認真,一是一,二是二。她還有一股傻勁兒,不管我叫做什麼事,她非儘力做好才罷休。別人多是有群膽,這個丫頭有孤膽,也很難得。」
紅娘子笑著說:「我聽說她不到十五歲在山中打柴,獨自射死一隻金錢豹,沒有孤膽哪行?」她又轉向黑妞問:「你今天就來吧?」
黑妞靦腆地笑著,輕輕點頭。
高夫人下了馬,紅娘子和女親兵們都同時下馬,大家簇擁著高夫人來到射場一角,繼續看健婦們練習射箭。有一個健婦大約十八九歲,雖然長久的飢餓生活和精神痛苦折磨得她面黃肌瘦,但是她的身材很好,拉弓射箭的架勢十分穩重有力,引起了高夫人特別注意。高夫人看她射過三箭之後,扭轉頭望著紅娘子問:
「這個姑娘的架勢好,看眉眼也聰明伶俐。三箭就有二箭射中靶子,有一箭還射中靶子中心,學武藝是一個有出息的材料。她在家中習過武藝么?」
「她從前跟著她的爹爹學過一點兒。到了健婦營,她很用心學,也肯下力學,所以長進較快。我想,像這樣的姑娘挑選二十個,用心教她們武藝,再使她們做小頭目,幫助教師教別的姑娘們。」
高夫人點頭說:「好,好,這是個好辦法。這個姑娘叫做什麼名字?」
「她名叫李鳳,命很苦。要不是咱們的大軍到洛陽,她遲早會給婆家折磨死了。」
「她出嫁啦?」
「去年出嫁啦。娘家很窮,父母將她自幼許了人家。她的女婿害癆病,醫藥無效,眼看要死,婆家將她娶進門去沖喜①,說是沖沖喜,女婿的病就會好了。她的父母已經死去,哥哥是老實庄稼人,一則看年荒劫大,養不活她,二則因婆家族大勢眾,不敢不依,只好讓婆家將她娶去。」
①沖喜——封建陋習,兒子久病難愈,趕快將兒媳娶來,叫做「沖喜」,意思是拿喜事沖走災殃。往往新娘未與丈夫同房就成了寡婦。
高夫人問:「女婿的病好了沒有?」
紅娘子說:「花轎到門,女婿不能起床,由小姑子陪她拜天地。過門不到三天,女婿就死了。婆家的日子還能過得去,逼她吃全齋①立志守節,還天天罵她命中妨夫,說女婿是她妨死的。怕她年紀太輕,收不住心,逼她每晚坐在婆婆面前數豆子②,直到數完半升黑豆才能睡覺。後來公婆擔心她遲早會守不住,又打算趁早將她賣出去,得一點『賣寡婦錢』。她知道公婆要賣她,是賣給洛陽城一個什麼人做小,正想自盡,咱們的大軍破了洛陽。她聽說咱們招女兵,就逃來投軍。」
①吃全齋——不僅不吃葷,連雞蛋、鴨蛋,甚至連一部分有刺激的蔬菜加蔥、韭、芥、蒜等也得禁止吃。以吃齋信神,追求來世,保證堅持守寡生活。
②數豆子——怕年輕寡婦在床上想心事,不利「守節」,所以逼她數豆子消磨時間,等十分瞌睡時才許就寢。
高夫人嘆息說:「真是,咱們健婦營中的每個新兵,誰不是死中求生!要是咱們的義軍不到,她們別想從十八層地獄逃出。」
紅娘子說:「所以她們都把闖王看成了救命恩人、重生父母,都巴不得趕快練成一手殺敵本領,為闖王效力,也為父母家的親人報仇。」
「等將來戰馬多的時候,我會叫總管再發給你兩三百匹好馬,使健婦營全是騎兵。」
紅娘子高興地說:「那太好啦!太好啦!我一定將她們練成精兵!」
高夫人又看了一陣,對大家的用心練武很滿意。她為著要將黑妞派來做頭目,有意地命黑妞在教場打一路拳,舞一陣劍,博得全場健婦的稱讚和羨慕。慧梅見大家盛稱黑妞的射藝出眾,就要她射幾箭讓大家看看。黑妞並不推辭,對靶子連射三箭,箭箭射中靶心,引起一片喝彩。黑妞練功的興緻大發,看見教場邊放著三塊大小不同的石鎖,她嘻嘻笑著走近去,彎腰用右手抓住那塊有一百斤重的石鎖,止了笑,輕咬下唇,將石鎖提起,然後只見她將右臂一搖,將石鎖舉過頭頂,前走幾步,後退幾步,輕輕放到原處。周圍又是一陣喝彩聲和嘖嘖稱讚聲。黑妞一則剛用了力氣,二則被大家的喝彩聲弄得不好意思,帶著稚氣的臉孔變得通紅,那神氣越發顯得純樸可愛。高夫人點頭招她來到身邊,將一隻手撫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對紅娘子笑著說:
「因為她年紀小,大家都喜歡她,叫她小名兒。她到了你這裡就是頭目,不管職位高低,總算是健婦營中的武官了。從今往後,都得叫她的大名兒,尤其在女兵面前。」
紅娘子快活地點頭,隨即拉著黑妞的手問道:「慧劍妹,你真的願意離開夫人的身邊到我這裡么?」
「夫人命我來我就來。」
慧梅在旁說:「邢姐,她沒有對你說實話!慧劍,你為什麼不把你心裡的話說出來呀?你還要把體己話瞞著夫人和大姐么?」
慧劍的臉又紅了,低下頭去,吃吃笑著,只不做聲。慧梅在她背上輕輕捶一拳,向慧英望一望,那眼神是說:「她的心思咱倆全知道,還不肯說出口呢!」見慧英使了一個眼色,同時將下巴一點,慧梅便望著高夫人和紅娘子說:
「夫人命我來做大姐幫手的那天,慧劍這丫頭可乖啦,當慧英姐的面,一句一個『好梅姐』,求我在夫人面前替她說句話,派她來健婦營做個小頭目。我因為知道她在夫人身邊很有用,自然不肯答應。英姐問她:『夫人待你那麼好,比親生女兒一樣,你為什麼想離開夫人到健婦營呀?』她說:『如今咱們已經有二三十萬人馬,不要兩年就會有百萬大軍,跟在夫人身邊,永遠沒有日子沖入官軍中間廝殺。到了健婦營,就可以同男兵一樣出征,找到官軍,殺個痛快。』慧劍,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高夫人大笑起來,拍拍慧劍的肩膀說:「你這個黃毛丫頭,人小志氣大,倒真有點兒英雄氣概。你早將這體己話對我吐出,我不早派你來健婦營了?」她拿起來慧劍的右手,讓她握緊拳頭,讚賞說:「你們瞧瞧,這丫頭的拳頭攥起來多有力,肉多結實!她起小跟著哥哥黑虎星練諸般武藝之外,又自己肯下笨工夫,一心想練一兩手絕招。她每天一睜眼就往牆上打兩百拳,晚上睡覺前再打兩百拳。有時她用拳頭打磚頭,打樹。要是家中有了糧食,她就將一個糧食口袋吊在屋樑上,隨時打幾拳。那口袋裡糧食由二升加到五升,又一步一步往上加,直到加到一斗。從八歲練習拳力,一直練到現在。」
慧英笑著說:「黑妞就喜歡賣傻勁兒。夫人,你讓邢姐姐看看她的指頭!」
高夫人讓慧劍伸開手掌,對紅娘子說:「你瞧,她這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特別粗,指肚上還有繭皮,就不像姑娘的手!」
紅娘子拿住慧劍的手看了看,笑著問:「啊呀,這兩個指頭怎麼這樣粗糙?」又拿起她的左手比了比,接著問:「跟左手不大相同,這兩個指頭也特別粗實,跟斷磨鏨子①一樣!又練的什麼笨工夫?」
①斷磨鏨子——石磨用得日久,磨鈍了,需要石工將齒槽加深,叫做「斷磨」。斷磨用的鐵鏨子很粗。
高夫人向慧劍說:「你自己對你紅姐說一說,叫她這麼個走南闖北的風塵女俠也聽聽新鮮!」
慧劍靦腆地咬著嘴唇,眼睛含著天真的笑,只不做聲。經高夫人連催兩次,她才對紅娘子說:
「我小的時候,聽村裡老人們說,從前呀,俺們鄰村裡有一個媳婦受婆子折磨,說罵就罵,說打就打。日子久啦,她再也忍不下去,同婆子對吵對罵,一步不讓。婆子看她變了性子,不敢伸手打她,就找族長訴苦,說熄婦如何不孝,求族長替她管教。有一天,這媳婦剛推畢碾,正坐在碾盤上歇息,族長帶著幾個男人來啦。族長責備她對婆子不孝,要用繩子捆她,用家法制服她,使她知道厲害,她不害怕,沒有從碾盤上起來,氣得一面哭一面訴說婆子如何不把她當人待,對她百般折磨。她每訴說一樁事,就用指頭在碾盤上劃一下,她連說了五六樁,話還沒有說完,族長和帶來的男人們看見碾盤上有五六條深道道,都害怕了。族長趕快說:『算啦,算啦。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家的事我不管啦。』帶著人們走了。」
紅娘子大笑起來,問道:「傻丫頭,你信了這個故事?」
慧劍搖搖頭,說:「現在不信。」
「你從前信?」
慧劍感到不好意思,咬著嘴唇笑。
高夫人對紅娘子說:「這丫頭倒是極聰明伶俐的,只是在兩三戶的山村里長到十五歲,世上事知道的實在太少,所以連剛才說的那個故事也總是信以為真。去年隨哥哥到咱們義軍中,見的人多了,見的世面廣了,她的心也忽然開竅了。要是她還像從前那樣懵懵懂懂,我也不會叫她來你這裡做小頭目。」
大家說笑了一陣,慧梅繼續督導健婦們分開練武。高夫人由紅娘子陪同著騎上戰馬,往另一個地方去看健婦們練習騎射。走至半道,高夫人勒住玉花駱獠望這一帶的雄偉山景,好像在鄖陽境內她同闖王行軍時曾見過一個地方同這兒相似,不由得又想到闖王如今屯兵開封城外的事,臉上不免略微顯得沉重。紅娘子近一兩天已經風聞闖王進攻開封不利,暗中十分掛心。看見高夫人神色不悅,猜想必是為著開封戰事擔憂,趁機問道:
「夫人,聽說我軍進攻省城不順利,可是真的?」
高夫人向她打量一眼,輕輕點頭,又望望附近一大塊被陽光照射的磐石說:
「我們坐在那塊石頭上說說話吧。」
高夫人將闖王奔襲開封不克,如今屯兵堅城之下而敵人援兵又從河北趕到的消息,告訴了紅娘子,然後說:
「眼下我們還不知闖王的打算。按道理他應該從開封城外撤兵,回到伏牛山中,休養士馬,以待下次再攻開封。可是打仗的事,千變萬化,我們離開封數百里,未見闖王派人回來,情況很難說准。倘若開封城內已經有人願作內應,闖王不肯馬上撤兵,這也是可能有的。不管怎樣說,闖王只帶了三萬人馬去攻開封,一鼓不下,日久兵疲,對我軍確實不利,所以我近幾日十分放心不下。」
「派大軍火速增援如何?」紅娘子注視著高夫人的眼睛,很希望派自己前去,但不敢直然說出。
高夫人搖搖頭,說:「派大軍增援的事還不用急。我斷定今明兩日,必有確實音信來到,再作決定不遲。昨晚我同你補之大哥和一功舅商量之後,派李友率領兩千五百騎兵連夜秘密啟程,馳往開封,另外田玉峰率領在汝州的三千人馬也已經去了開封。倘若闖王不打算久留開封城下,給他派去這兩支人馬也就夠用了。」
紅娘子問:「假若闖王要在開封城外與官軍會戰,官軍既有堅城憑藉,又有保定的數萬援軍,我們只派去五千多人馬增援,豈不嫌少了一些?」
「闖王平日善於用兵,如今牛先生、宋軍師、李公子都在身邊,我想他們計慮周詳,斷不會陷於腹背受敵。今明兩日,定有新的消息到來,我們另作計議。」
紅娘子因見女兵們都牽著馬站在左右十丈以外,便大膽地小聲說:「夫人!洛陽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之地,我們不應該輕輕撒手,白給官軍奪去。倘若現在派出一支人馬重占洛陽,然後陳兵孟津渡口,在沿河上下張羅船隻,派遣小股人馬渡過河北,聲言數萬大軍奉闖王命將由孟津過河,進攻衛輝①。朝廷怕衛輝、彰德有失,畿南震動,又怕衛輝的潞王被我們殺死,必然責成保定總督楊文岳分兵回救豫北。楊文岳勢必分兵去救衛輝,顧前不能顧後;縱然他留下一部分官軍在開封,也沒有多大作為了。夫人以為如何?」
①衛輝——明代的衛輝府治在今河南汲縣。
高夫人說:「據我看,闖王不會久留開封城外。恐怕我們這裡派人馬尚未趕到洛陽,闖王從開封退兵的消息已經到啦。下一步的戰事如何打法,要看闖王如何通盤籌劃。我們在得勝寨自作主張,分兵北上,縱然得手,未必就是對全局有利。一個戰將也常常能夠想出好主意,可是終不能像一個好的大軍統帥眼觀全局,謀劃周詳。闖王命咱們在伏牛山中加緊練兵,必有深謀遠慮。」
紅娘子聽了高夫人的話,心中佩服,也有點失悔自己的出言冒失。但高夫人的思路已經離開了重占洛陽的問題。瞭望著山頭白雲,沉默片刻,慢慢轉回頭來,向紅娘子問道:
「你想過張敬軒和曹操的事情么?」
紅娘子感到突然,說:「自從他們破了襄陽以後,只聽說他們聲勢大振,縱橫湖廣北部,東與回革五營相呼應,別的倒沒有多想。」
「是呀,我知道你不會去多想他們的事,可是闖王與總哨劉爺不能不想,宋軍師和牛先生也應該想。我有時也想,有時同你一功舅和補之大哥閑談一陣。我們已經派出許多探子,隨時打探湖廣方面的戰事,打探敬軒和曹操的行蹤。」
「擔心他們往河南來么?」
高夫人搖搖頭,說:「我們不是擔心他們來河南,是關心天下大勢。如今,我們不僅同明朝爭奪天下,也同義軍群雄爭奪天下。誰能行事得民心,兵精將廣,誰就立於不敗之地,能夠為天下之主。百姓受苦極深,望救心切,所以爭民心萬不可緩。可是,倘若沒有兵精將廣,光吃敗仗,無處立腳,救百姓就只是一句空話。光有仁義,沒有一支能征善戰的大軍,爭天下也是妄想。有些話闖王不肯隨便說出口,可是我跟他一起年久,知道他經過多次挫敗之後,心中有些什麼想法。」
「啊,怪道闖王在目前把趕快練成一支能戰的大軍看成了頭等大事!」
高夫人接著說:「今後在起義群雄中能夠同他爭天下的也只有敬軒一人。其餘那些人都胸無大志,只能因人成事。倘若張敬軒善於駕馭,兵力又強,他們都會奉敬軒為主。倘若咱們李闖王威望日盛,兵力日強,別說回革諸人,連如今跟敬軒在一起的曹操也會……」突然,聽到有馬蹄聲飛奔前來,高夫人不禁感到詫異,一邊轉頭望去,一邊把話說完:「他也會離開敬軒,投到闖王旗下。」
那騎馬來的是她自己的一名男親兵,到了女兵們站的地方,翻身下馬,快步向高夫人走近幾步,說:
「啟稟夫人,高主將同李主將正在老營等候,請夫人即刻回去商議緊急軍情。」
高夫人心中吃驚,問道:「是什麼緊急軍情?」
「只聽說是從開封來的探報,十分重要,別的不知。」
高夫人沉吟片刻,又打量一眼這名親兵的緊張神色,想著他是知道的,只是在眾人面前不能泄露。她的心有點發涼,暗中對自己說:「莫非在開封城外打了敗仗?莫非闖王他……遇到兇險?」她沒有再問一個字,沉著地從磐石上站起來,對男親兵揮手說:「你先回去,對兩位將爺說我馬上就回。」她轉回頭對紅娘子說:
「還有那些正在學習騎射的健婦們,我今日沒有工夫看了。你傳我的話,盼望她們早日練成一身好武藝,好為闖王效力殺敵,也為咱們女流之輩爭口氣。」
紅娘子恭敬回答:「是。我馬上就將夫人的口諭傳下。」
高夫人已經騎上玉花驄,一則明白紅娘子會掛心李公子,二則預想到自己大概要離開伏牛山前往開封,勒住絲韁,回頭望著紅娘子說:
「收操以後,你到老營見我,有事商量。」